谁家的茶杯啊

尽享欢愉

厌胜 【人间地狱 外一篇】

又到惊蛰。

相传这一日,春醒万物复苏,白虎凶神觅食,凶神恶煞,虫蛇破土,小人皆出,不打不行。

因此除了祭祀神灵,这天还有个很重要的习俗,“打小人”

事实上,过了元宵节,铜锣湾鹅颈桥下就愈发热闹。这是香港坊间流行的民俗,平日只有两位婆婆开档,惊蛰一到,人们仿佛得了号令,蜂拥而至。以至于这天从一早开始就噼噼啪啪抽打声不停,丝丝缠缠香火缭绕不散,恍如乱世盛寺。

入了夜,人群如汹涌的潮水般挤挤挨挨,大有只增不减之势。

那些神婆身旁竖着不同的神像,观世音,弥勒佛,黄大仙,或者是某些叫不出名的神明,但无一例外的,她们身边都供金银白虎像。那些虎神张着血盆大口,面目狰狞。獠牙上搭着切成薄细的肥猪肉。

这些是连香港记者都熟稔的景象,以至于近年来报道都寥寥无几。

只不过今日在二十几位做专业打手拜神婆之中,坐着位与众不同的——

那是个衣冠楚楚的男人。

他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,整整一天没见他给客人当打手,也没见他吃饭或去灰陆,定力极好。男人身旁立着香炉铁箱,木箱火柴,虎神口里搭着猪肉条。看上去非常像个行家。

尤其是他架在鼻梁上的墨镜,总叫人想起上世纪的算命先生。可惜模样太过斯文,没法叫人把他跟狠戾的抽打动作联系在一起。

这很不讨来鹅颈桥消费的人的欢心。

隔壁的阿婆已经打了一整天,这会儿腰酸背痛,她买了份加蛋的双拼卤肉饭,又弄来杯凉茶爽爽的灌下去。滋润的姿态映入男人余光,他的喉结动了动。

饿,怎么能不饿?渴,怎么能不渴?

只不过胜在耐力好罢了。

自打从大陆离开,人也渐渐远离是是非非。追杀者无一不是亡命之徒。不是没想到杀掉的那个麾下有这么多忠犬。只是不暴露就难接活,不接活就难开火,饥一顿饱一顿成了常事。不比鼎盛。

他倒是吃得了苦也享得了福。

男人抬头看了看渐晚的天色,一团黯淡里藏着隐约可见的朦胧月亮。月晕。估摸是要刮风。他往破布椅背上一靠,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,墨镜后的双眼闭上。

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在人群里穿梭而过,冲着戴墨镜的档位奔来,这客人浅色衬衫的色泽被昏黄灯光打磨的愈发柔和,衬着那张好看的脸,格外养眼。

男人忽然睁开眼,隔着墨镜瞧着来客:

“打小人一百”

来客一声不吭甩给他一张粉红钞票。

“祭白虎还得加钱,二十……”

又一张粉红色飘下来。

“先生我看您也不差钱,不如咱来打个大点的,好好消消火气?”

来客定定的望了他一会,慢条斯理的坐上摆在男人对面的椅子。一看有戏,男人赶紧从木箱里翻出供人抽打的纸画小人,他的手指修长漂亮,指甲饱满,当他握住那只用来抽打的烂鞋时,真叫人觉得暴殄天物。

来客一眼不眨的望着他的动作,似乎非常期待。

“先生您想打的是——”

“男人”

戴着墨镜的男人动作顿了一下,很快恢复如常:

“先生,男人的名字是?”

“姓齐”

男人立刻抄起那只破皮鞋,朝着小人狠狠的砸下去,力道之大几乎让放纸画的木板裂开。接着他开口了:

“你这姓齐小人,打你个小人头,等你有气冇顶唞,日日去撼头;

打你个小人手,等你有钱唔识收,成世都揸兜; 

打你个小人脚,等你日日敷中药,有鞋冇脚著; 

打你个小人肚,等你好心冇好报,日日畀人告。

……”

男人一边狠命抽打,打的几乎纸沫飞溅,一边念着这些恶毒的诅咒之词,奈何他声音低沉好听,这咒骂也无端端生出一股深情款款的错觉。

很快他们身边围来不少人,甚至有的神婆也按捺不住好奇心,凑过来瞧瞧。

男人的动作又狠又利落,仿佛手下的小人就是他的仇人,客人的恨就是他的恨。那力道恨不得把小人食肉寝皮。

真叫人看者解气。

来客瞟了一眼几乎稀烂的纸人,漫不经心的点点头。男人堪堪收手,打算把纸人用香火烧掉。

“慢着”来客忽然叫住他。

男人不解的动了动眉毛,伸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墨镜。

“我要自己打”

来客朝男人伸出手。

“好”

男人把鞋递过去,来客接住了鞋,抡起胳膊重重的砸,那声响比刚刚还大,一下又一下,纸画俨然散花。

“打你个小人……”

男人的嘴角一沉,来客眼眶通红,手下动作不停。

回忆就像不合时宜的礼物,蓦然在这个诡谲的夜晚自我炸裂:那还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事呢——

“花爷,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

那天没有藏在巷子尽头的青瓦小酒肆。

也没有鲜嫩的玉笋,珠圆玉润的花生。

连个带着酒香的人都不曾有。

枪击声伴随着大片大片的鲜红血迹,痛呼声都来不及发出,只有姓解的男人逐渐冰冷的身体。

……

来客蓦然抬头看着男人,男人镇定自若。

齐家是大家,什么怪事没有过。何况人死不能复生,管这个客人是人是鬼,是熟是生。给酬金就行。

——这是男人三个小时前的想法。

子时快到了。

神婆大多眼尖敏感,纷纷收拾东西离开,客人渐渐散去。鹅颈桥下愈发静谧,除了那突兀的敲击声,总是挖心抽骨一般。

男人望着不顾一切到失态的来客,轻声笑了。

子时已到,亡灵脱去伪装。

解雨臣松开了那只昂贵的破皮鞋——他死去的那天,穿着Berluti定制黑皮鞋。他依然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,不过现在已经解开扣子,胸膛上沾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,隐约可见子弹造成的创口,狰狞突兀。

“不打了?”

男人耐心的把碎纸片丢进铁炉里烧掉。

那凄怆的死魂灵没有说话。

“这就不好意思了,我对诅咒免疫”

男人站了起来,把仪式用的东西整理打包,西装革履却笑的像个衣冠禽兽。当他捻起虎口里的猪肉条时,忽然做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。

他把那条油腻的生肉直接塞进了亡魂的嘴里,肉条坠在地上,却分明少了生气。亡魂陡然爆出一声尖锐的呼号,一张好看的脸几乎扭曲。

男人擦了擦手,不再顾及那愤怒的怨灵。

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堆到小推车上,转身推车就走。亡魂虚无的望着他,漫无目的的谋划着血债血偿的另一种方法。

“你想跟就跟吧,等你解气了再走”

男人忽然这样说道。

惨白的手很快搭在穿着西服的肩膀上,夜路漫长,雨开始下起来,丝丝缕缕,地面很快春情荡漾,到处都变得湿漉漉。

空气发潮,春天到了,都是发情的味道。

那个男人渐行渐远,他留下的脚印却是两份,一前一后。

街角的霓虹灯顽强的亮着,四下光怪陆离。

无声无息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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